近日,一篇名為《我是范雨素》的文章突然刷爆朋友圈,并在微信端迅速收獲“10萬+”的閱讀量。文章作者范雨素是一位農(nóng)民工,她在文中記敘了自己及家庭十多年來的經(jīng)歷。有網(wǎng)友評論稱:“沒有激烈言辭,甚至沒有突出的感情色彩,作者是自己人生的親歷者,也是周圍人人生的記錄者。大社會,小人物,躍然紙上。
范雨素是湖北人,來自襄陽市襄州區(qū)打伙村,44歲,初中畢業(yè),目前在北京做家政女工。
范雨素遍讀上世紀80年代在她在村子里能找到的小說和文學雜志,然后她“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20歲的范雨素一路北上,來到距家鄉(xiāng)千里之外的北京。在飯館做服務員,但她形容自己“很笨”,會摔一跤把盤子打碎。結(jié)婚五六年經(jīng)受了男人的酗酒和家暴,她離開了丈夫,帶著兩個女兒自己打工過活。
范雨素現(xiàn)在住在東五環(huán)外的皮村,那里密布著眾多小型加工廠和打工者租居的平房。初到皮村,范雨素陸陸續(xù)續(xù)搬了好幾個地兒,最后以300元每月的價格租了一戶四合院里的8平米單間。“活著就要做點和吃飯無關(guān)的事,滿足一下自己的精神欲望。”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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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
我是湖北襄陽人,12歲那年在老家開始做鄉(xiāng)村小學的民辦老師。如果我不離開老家,一直做下去,就會轉(zhuǎn)成正式教師。
我不能忍受在鄉(xiāng)下坐井觀天的枯燥日子,來到了北京。我要看看大世界。那年我20歲。
來北京以后,過得不順暢。主要因為我懶散,手腳不利索,笨。別人花半個小時干完的活,我花三個小時也干不完。手太笨了,比一般的人都笨。上飯館做服務員,我端著盤子上菜,愣會摔一跤,把盤子打碎。掙點錢只是能讓自己餓不死。
我在北京蹉跎了兩年,覺得自己是一個看不到理想火苗的人。便和一個東北人結(jié)婚,草草地把自己嫁了。
結(jié)婚短短五六年,生了兩個女兒。孩子父親的生意,越來越做不好,每天酗酒打人。我實在受不了家暴,便決定帶著兩個孩子回老家襄陽求助。那個男人沒有找我們。后來聽說他從滿洲里去了俄羅斯,現(xiàn)在大概醉倒在莫斯科街頭了。
我回到了老家,告訴母親,以后我要獨自帶著兩個女兒生活了。
2
曾經(jīng)的我很膨脹。
我是母親年近四十歲生的唯一健康的小女兒。我的童年,母親忙得從來不管我。我在六七歲時,學會了自己看小說。這也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我的小姐姐和大表姐都能看一本本磚頭厚的書。童年唯一讓我感到自豪的事,就是我八歲時看懂一本豎版繁體字的《西游記》,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過,也沒有一個人表揚過我。我自己為自己自豪。
我那個年齡,很容易驕傲。我的成績一直是班上最好的。我上課時,從來沒聽過課,腦子里把看過的小說自編自導一遍。一本叫《梅臘月》的小說,在我腦子里導過一千遍。
我上小學的年代,文學刊物刊登得最多的是知青文學,里面全是教人逃火車票,偷老鄉(xiāng)青菜,摘老鄉(xiāng)果子,打農(nóng)戶看門的狗,燉狗肉吃的伎倆。
看這些小說,我感到一餐啃兩個紅薯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呀。不用偷,不用搶,也沒有人打我,還有兩個紅薯吃,還能看閑書。少年的我,據(jù)此得出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滿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說看得太少了。
我十二歲了,我膨脹得要炸裂了。我在屋里有空白的紙上,都寫上了“赤腳走天涯”。在十二歲那年的暑假,我不辭而別,南下去看大世界了。
選擇南下,是因為我在1982年的一本雜志上,看見一個故事。北京有一個善人,專門收養(yǎng)流浪兒。她在冬天收養(yǎng)了一個流浪兒,那個孩子冬天睡在水泥管道里,把腿凍壞,截肢了。我對這個故事印象深刻,知道如果去北京流浪,會把腿凍沒了。
我按照知青小說教我的七十二道伎倆,逃票去了海南島。那里一年四季,鮮花盛開。馬路上有木瓜樹、椰子樹。躺在樹下面,可以吃木瓜,喝椰汁。我吃水果吃膩了,就上垃圾桶里找吃的。小說里的主人公都是這樣生活的。頭發(fā)很短,臟兮兮沒洗臉的我,看著像一個沒人理睬的流浪男孩。人販子辨認不出我的性別,也沒盯上我。
可這種日子會過膩的。沒有學校讀書,沒有小說看,也沒有母親。我在海南島上浪蕩了三個月,決定打道回府。一路逃票,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母親身旁。
一回到家,只有母親還用慈祥的眼神愛著我,父親和大哥哥對我恨之入骨,說我丟了他們的人。村里,年長的族兄找到了母親,說我丟了整個范家的臉面,讓母親把我打一頓,趕出去。
這時候,十二歲的我清醒過來。在我們襄陽農(nóng)村,兒娃子(男孩)離家出走幾天,再回來,是稀松平常的事。而一個娘娃子(女孩)只要離家出走,就相當于古典小說的私奔罪。在我們村里,從來沒有女孩這么做,我離家出走,成了德有傷、貽親羞的人。
母親并沒有拋棄我。母親支使哥哥為十二歲的我謀了一份民辦老師的工作,讓我在一個偏遠的小學教書,安頓了我。
3
我離開對我家暴、酗酒的男人,帶著兩個女兒回到襄陽,母親沒有異樣,只是沉著地說,不怕。但大哥哥馬上像躲瘟疫一樣,讓我趕緊走,別給他添麻煩了。
按照襄陽農(nóng)村的傳統(tǒng),成年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母親沒有幫助我的權(quán)力。母親是政治強者,但她不敢和中國五千年的三綱五常對抗。愛我的母親對我說,我的大娃子不上學了,不要緊,母親每天會求告老天爺,祈求老天爺給她一條生路。
我?guī)е鴥蓚孩子來到京城,做了育兒嫂,看護別人的孩子,每星期休一天。大女兒在東五環(huán)外的皮村,在出租屋里看護小妹妹。
我運氣真好,我做育兒嫂的人家是上了胡潤富豪排行榜的土豪。男雇主的夫人生的兩個孩子,已是成年人了。我是給男雇主的如夫人看護嬰兒的。
男雇主的如夫人生了一兒一女,大兒子在國際學校上學前班,小女兒是剛?cè)齻月的小嬰兒。男雇主給大兒子雇了一個少林武校畢業(yè)的武術(shù)教練,在自己家蓋的寫字樓里辟出了一塊三百平方米的場地,裝上了梅花樁、沙袋、單雙杠……給庶子一個人使用。除了學武,又找了一個中國人民大學畢業(yè)的學霸,做家庭教師,包吃住,負責接送孩子,指導孩子寫作業(yè),領(lǐng)著孩子去習武,還教六歲的孩子編程序。
我只負責三個月的小女嬰。小嬰兒睡覺不踏實,經(jīng)常半夜三更醒來。我跟著起來給孩子喂奶粉,哄她入睡。這時,我就想起我在皮村的兩個女兒。晚上,沒有媽媽陪著睡覺,她倆會做噩夢嗎?會哭?想著想著,潸然淚下。還好是半夜三更,沒人看見。
女雇主比男雇主小25歲。有時我半夜起來哄小嬰兒,會碰到女雇主化好了精致的妝容,坐在沙發(fā)上等她的老公回來。女雇主的身材比模特曼妙,臉比那個叫范冰冰的影星漂亮?伤韵駥m斗劇里的娘娘一樣,刻意地奉承男雇主,不要尊嚴,伏地求食。可能是她的前生已受夠了苦,不作無用的奮斗。
每每這時,我就會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大唐盛世,還是大清帝國,還是社會主義新中國?晌覜]有特異功能,我也沒有穿越過呀!
大女兒交了兩個同齡的不上學的朋友。一個叫丁建平,一個叫李京妮。丁建平來自甘肅天水,丁建平不上學是因為媽媽拋棄了爸爸,爸爸生氣。爸爸還說,公立學校不讓農(nóng)民工的孩子上,上學只能到打工學校上,這樣的學校一學期換好幾個老師,教學質(zhì)量差。反正上不成個器,就省點錢不上。
李京妮不上學,是因為她的爸爸在老家有老婆孩子,可還去騙李京妮的媽媽,生了李京妮。李京妮的媽媽發(fā)現(xiàn)受騙后,氣走了。也不要李京妮了,爸爸是個善良的人,沒有拋棄李京妮?砂职终f,李京妮是個戶口也沒有的黑孩子,城里的打工學校,都是沒辦學資格的黑學校,娃子們在里面上,沒有教育部的學籍,回老家也不能上高中考大學。李京妮是黑人,沒必要再上這黑學籍的學校,來個雙料黑。
有母親在求告老天爺,我的兩個孩子健康快樂地生長。三個大孩子一起看護一個小孩子,很輕松,孩子們每天都好得很。三個孩子,每天對著小女兒唱“我們的祖國像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唱得眉飛色舞,玩得歡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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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居住的北京皮村是一個很有趣味的村子。中國人都知道,京郊農(nóng)民戶戶都是千萬富翁,他們的房產(chǎn)老值錢了。土豪炫富都是炫車炫表、炫皮包、炫衣食。這些炫法,我們皮村都不屑。我們皮村群眾炫的是狗,比誰家養(yǎng)的狗多。我在皮村認識的工友郭福來是河北吳橋人,在皮村做建筑工,住在工棚里。皮村的一位村民,每天領(lǐng)著一支由十二只狗組成的狗軍隊,去工棚巡視,羞辱住在工棚里的農(nóng)民工。
我的房東是皮村的前村委書記,相當于皮村下野的總統(tǒng)。房東是政治家,不屑養(yǎng)狗部隊,只養(yǎng)了兩條狗。一只蘇格蘭牧羊犬,一只藏獒。房東告訴我,蘇格蘭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狗,藏獒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狗。最聰明的狗和最勇猛的狗組成聯(lián)盟,他們是天下無敵。我的孩子,住在皮村下野總統(tǒng)的府邸,享受著天下無敵手的安保,我和孩子都感到生活很幸福。
大女兒學會了看小說后,我陸陸續(xù)續(xù)去潘家園,和眾舊貨市場、廢品收購站,給大女兒買了一千多斤書。為啥買了這么多呢?有兩個原因,一是論斤買太便宜,二是這些進過廢品收購站的書太新了,很多都沒有拆下塑封。一本書從來沒有人看過,跟一個人從沒有好好活過一樣,看著心疼。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麻木、懦弱的人。我一直看報紙,不求甚解地閑看。如果把這幾十年的新聞連起來看,你會發(fā)現(xiàn),在沒有農(nóng)民工進城打工之前,就是約1990年之前,中國農(nóng)村婦女的自殺率世界第一。一哭二鬧三上吊嘛。自從可以打工,報紙上說,農(nóng)民女人不自殺了?墒怯殖霈F(xiàn)了一個奇葩詞匯,“無媽村”。農(nóng)村女人不自殺了,都逃跑了。我在2000年看過一篇“野鴛鴦最易一拍兩散”的報道,講的是異地聯(lián)姻的農(nóng)民工婚姻太脆弱了。逃跑的女人也是這樣異地聯(lián)姻的女人。
在北京這樣的城中村里,這樣沒媽的農(nóng)民工的孩子也很多?赡苁侨艘匀悍,物以類聚的緣故。我的大女兒交的兩個朋友,都是這樣的孩子。他們的命運基本上也是最慘的。
我的大女兒跟著電視里的字幕,學認字,會看報看小說了。后來,大女兒在小妹妹不需要照顧后,在14歲那年,從做苦工開始,邊受苦,邊學會了多項手藝。她今年20歲,已成了年薪九萬的白領(lǐng)。相比較,同齡的丁建平、李京妮,因為沒有親人為他們求告老天爺,他們都變成了世界工廠的螺絲釘,流水線上的兵馬俑,過著提線木偶一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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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生活里,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相信別人了,和誰交往都是點頭之交,有時甚至害怕和人打招呼。我對照心理學書籍給自己治病,得的叫“社交恐懼癥”,也叫“文明恐懼癥”,一旦惡化,就成“抑郁癥”了。只有愛心才能治療。我想到母親對我的愛,這個世界上永遠只有母親愛著我,我每天都使勁這樣想,我的心理疾病沒有惡化。
今年,母親打電話告訴我,我們生產(chǎn)隊征收土地,建鄭萬高鐵的火車停靠站。我和女兒還有大哥哥一家子戶口都在村里,有土地。村里征地,一畝地只給兩萬二千塊錢,不公平。隊長貼出告示,每家要派個維權(quán)代表,上政府告狀,爭取自己的利益。大哥哥也出門打工去了,我們家的代表只能母親來當。
母親告訴我,她跟著維權(quán)隊伍,去了鎮(zhèn)政府、縣政府、市政府。走到哪里,都被維穩(wěn)的年輕娃子們推推搡搡。維權(quán)隊伍里,隊長六十歲,是隊伍里年齡最小的,被維穩(wěn)的年輕娃子們打斷了四根肋骨。母親八十一歲了,維穩(wěn)的年輕人是有良心的,沒有推她,只是拽著胳膊,把母親拉開了,母親的胳膊被拽脫臼了。
一想到在正月的寒風里,八十一歲的老母親還在為她不成器的兒女爭取利益,為兒女奔走。我只能在這里,寫下這篇文字,表達我的愧疚,我還能做些什么呢?
我能為母親做些什么?母親是一個善良的人。童年,我們村里的一大半人都找茬欺負我家房后那些因修丹江口水庫搬到我們村的鈞州移民。鈞州最出名的人叫陳世美,被包青天鍘了。鈞州城現(xiàn)在也沉到了水底。我的母親,作為這個村子里的強者,金字塔尖上的人,經(jīng)常出面阻止別人對移民的欺侮。在我成年后,我來到大城市求生,成為社會底層的弱者。作為農(nóng)村強者的女兒,經(jīng)常受到城里人的白眼和欺侮。這時,我想:是不是人遇到比自己弱的人就欺負,能取得生理上的快感?或者是基因復制?從那時起,我有了一個念頭,我碰到每一個和我一樣的弱者,就向他們傳遞愛和尊嚴。
我的大女兒告訴我,她上班的文化公司,每天發(fā)一瓶匯源果汁。大女兒沒有喝飲料的習慣,每天下班后,她雙手捧著飲料,送給公司門口、在垃圾桶里拾廢品的流浪奶奶。(文 /范雨素)